(25)
他一回来,就发生这样的事,或者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才愿意回来的。
我在ICU病房外见到他时,他刚脱下蓝色消毒服,取下口罩从玻璃门里走出来。
我将行李箱放在一旁,背着双肩包坐在病房外。
这是近三年来,我第二次来到这间ICU,第二次坐在这里,看着他戴着那副有些歪曲的眼镜和长得没有辨识度的医生交谈着。
“奶奶怎么样了?”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拍了拍我的背。
“你妈呢?没来吗?”
“她明天过来,奶奶怎么样了?”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从外套兜里掏出一盒香烟拿出打火机,转念又将抽出来的那根烟揉进掌心扔进了垃圾桶。
“奶奶怎么样了?”
“袁分....爸...”
“我在问你奶奶怎么样了!”
我没有转头,冲着前方的空气向他发问。我最讨厌的就是他这样闷不做声,就算我下一秒都已经要从楼上跳下去了他也不会直接面对你的问题,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转移话题。
他拍我背的手迟疑了两秒,移开了。双手放在膝盖上,四指紧紧地扣住大拇指。
“医生说,最早明天手术,手术之后.....再观察一下。”
我知道奶奶一直以来都有心脏病,上了年纪之后虽然没有怎么大犯过却也总是吃着药维持下去。我盯着ICU里面看不真切的来来往往的护士,冬天医院里的暖气一直将我心里的怨恨升温发酵,早已冷冻成冰的委屈在眼眶里逐渐融化最后还是哭了出来。
当年我妈被他气得摔门出走,我亲眼看着她倒在地上。他走的时候我妈还在医院里,插着呼吸器哭得被送进抢救室。我看着他头也不回地坐上车往北离开。家里没有少什么东西,除了他的证件和几张照片,什么也没少。半年后一纸离婚协议寄到家里,妈妈什么也没看直接签了字,然后回了北京娘家继续新的生活。
我呢?
在别人眼里算个留守儿童?一个人住在重庆的家里,偶尔去奶奶家小住。我妈叫我去北京,我怎么能去北京?
我的家在重庆啊,北京,美国,哪里是我的家?
除了重庆,你还想哪里成为我的家?
“这些年,辛苦你了。”他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递给她,医院的食堂饭菜总归是不和胃口的,一杯咖啡却还是能勉强接受。
她释然地笑笑,也能直视着他的眼睛回应。
“没有什么辛不辛苦,袁分都长大了,大部分时候....也不需要我这个妈妈了。”
他低头看着咖啡冒出的热气点点头,缓缓开口:“我还是要....感谢你吧。”
“怎么?感谢我放过你了?”
她伸出手掩住嘴巴,那样优雅的样子还是像十八年前刚遇见她那会儿。
“感谢你,把袁分教的很棒,也让我.....真正地成长了吧。”
他这样说着,语气里掩饰不住的失落和自嘲。
她的表情至始至终都没有变过,始终是那个礼貌的微笑,但是两人心里都清楚,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曾触及对方心里的那个疤。
年纪到了之后,天大的事儿都觉得没有过不去的,要自由,那就给他吧,要解脱,那就给自己吧。反正最后大家都殊途同归,不同路但同命,谁让曾经互相相爱最后又互相伤害?那就在彻底死去之前给对方留一条呼吸的缝,也给自己留一条路,来日再见,不至于难堪。
这就是为什么她当年毫不犹豫地签下离婚协议的原因吧。
这也许是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了,也是因为知道这个事实,她推掉年前的所有工作从北京赶了回来。为了见奶奶最后一面,也是为了见他最后一面。
大人的行为举动中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了,你不明白他们是在继续互相怨恨或是已经释怀,你看不懂,也不想看,甚至听都不想听。只想拥着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地方继续自我麻痹,你们的感情都与我无关,你们的爱恨我不想知道,我的爱恨让我自己解决。
小时候都是这样逃避的吧,只是再长大一点你就会明白,很多事情的关联不是你想斩断就能斩断的。
毕竟是血亲,毕竟,都是你爱的人。
我想,我正在渐渐懂得这个道理的路上前进着。
奶奶的葬礼办的很简单,几桌亲戚在自己家里哀悼送行。上山的人不多,我沿路转头看着窗外起着雾的城市越来越远,灰蒙蒙的一片仿佛所有尘埃全都定格在了空中,伸手去碰,你就能拨开眼前的迷雾窥探到它身后掩藏着的是什么。
是什么?是你想看到的?或者是那些一直以来你极力想回避的事情。
指关节用力地扣着手中的那个檀木盒子,这是一场告别,一场迫不及待的告别。
天人相隔,异乡他国,从此再不相见。
江北机场的告别,他俩别扭地互相拥抱,拍拍后背道一声珍重,国际出发的T3航站楼少有的冷清,他回头冲我挥挥手。
“女儿,再见。”
我回到家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冬天的重庆一如既往的湿冷,那种直直钻进骨子里的无可抵挡的寒冷是我厌恶重庆冬天的一大原因,连北京的冬天都不如,所以我是在喜欢你什么。
哆嗦着脖子跑进小区,昏黄的路灯正好在这个时间亮起,和步伐的节奏一致,一盏一盏,点亮了回家的路。
在路的那头,我看见一个男孩子抱着两只手冷得直跺脚,抬着脑袋望着楼上亮灯的窗户。那么熟悉,却又像是好久不见一般。
“王俊....”
陈晟转过头,看见我站在路灯下呆呆地望着他,他上前两步推了推我的肩膀,直把我往后推得往后退了两步。
“你怎么才回来,你妈妈不是早就上飞机了吗?”
“我....去逛了一圈。”
陈晟的背影和王俊凯越发地相像,我的视线从他肩膀移到脚尖,抽了抽鼻子问:“王俊凯呢?”
“滚滚你还记得我啊!”
熟悉的声音在身前响起,我惊讶地抬头,陈晟耸了耸肩往旁边移开,王俊凯站在亮着灯的单元楼,两只手抱在胸前直愣愣地看着我。
真他妈想哭。
他很懂我,迎上来牵了牵我的手,背对着陈晟小声对我说:“没事儿,我在。”
真是要哭出来了。
陈晟走在前面上了楼,我摇晃着有些晕晕的脑袋跟在他俩身后,他们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进去,只想撞进热和的被窝里睡一觉。
我开了门,王俊凯去给我放了热水,用热毛巾敷在我脸上。
热气从脸颊蔓延到全身,每个器官都在逐渐苏醒。开了暖气的房间渐渐升温,换上第三张热毛巾的时候我还是哭了出来。
“你真是....笨....”
我抽着肩膀,毛巾搭在我脸上,没有声音地哭了出来。
他轻轻抱住我,隔着毛巾也用额头抵着我的额头,拍着我的背。
“滚滚啊....滚滚啊.....滚滚啊....”
毛巾逐渐凉掉,从我脸上滑了下去,我索性将脑袋埋进他的肩膀哇得一声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我哭了多久,王俊凯一直没有松手,紧紧地圈着我,摸着我的脑袋。我再次抬头看他的眼睛时,他慌乱地避开了我视线。
他的眼睛也红红地,久久不出声。
“对不起。”
“说什么对不起,是我来得太迟了。”
王俊凯大概是把他所有的温柔都留给了我,人前的所有霸道固执在我这里都没踪影,总是轻轻地抱着我,摸摸我的脑袋,给我说着没关系,说着要走下去。
他知道,和我约定要见的见家长,这辈子都没法儿再见了,本还期待着和老人家有一番怎样的交流,日后也全无机会。也许一开始这样的心情并不太特殊,现在却因为这个约定无疾而终显得有些遗憾,而这样的遗憾就让它稍显特别。
很可惜,很遗憾,很伤心。
我不知道对于王俊凯来说,那个冬天有多少特殊的意义,于我而言,于重庆而言,我留在那里的理由变成了唯二。从此南岸我能停留的地方不再是那处老式的干部处休所,而是南岸以南的南山顶上,新添的一块墓碑。
那个冬天我在北京看了第一场雪,在重庆经历了两场告别,在起着雾的夜晚哭得不像样,在冷掉的热毛巾遮挡下轻轻在他脖子上印上一吻。
十六岁的我觉得自己活得像六十岁,那样无能为力那样勘破生死。却在他面前丢掉了防备,紧紧抓住于我而言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能够陪在自己身边的人。
我是希望他能抱紧我,再紧一点,紧到我们俩可以融为一体,可以不再分离,生死都在一起。
他以同样的热情回应我,在我想要更多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来到我身边,无条件地为我抵挡着刺骨的寒冷,心理上的,生理上的。那时候开始我就常常想,要是没有王俊凯,以我的性子可能早就得抑郁症了。
仰面躺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发着呆,王俊凯端着一碗没有辣椒的面放在茶几上催促我赶快吃。
他坐在一旁看着我,我夹了两筷子送进嘴里,却觉得这面吃得我鼻子泛酸。
见我没了动作,他双手撑在茶几上看着我。
“不好吃吗?这个世界上我可只给两个女人煮过东西哦,一个我妈,一个就是你。”
我摇摇头:“好吃,好吃到....我想哭啊。”
他抽了张纸递给我:“想哭就哭出来,哥知道哥的手艺一流。”
我抬眼笑着看他,他露出小虎牙摸摸我的脑袋,像往常那样往前一凑抵着我的额头:“有我在,想哭就哭出来。”
王俊凯,是世界上最最最温柔的人吧。